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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章（第1页）

袭人又将宝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，好像初次见到什么新奇物件似的。她觉得确实穿戴比较齐整了，于是叫宝玉赶快去拜见贾政、贾母、王夫人。

宝玉回头一望，他望见了晴雯那水灵灵的眼睛在盯着他看，他觉得那双莹润的眼睛含有舍不得他离开的意蕴。他对晴雯说：“好好儿的做事，好好儿的玩，想吃什么，等我回来，我叫厨房里面去弄。”接着又转向了麝月，道：“天儿一冷一热的，别着了凉，要防止伤风。”麝月抿着嘴，“嗯”了一声，连连点头。

袭人催促道：“什么时候儿了，快点儿走吧。”

于是宝玉出去见贾母。向奶奶请了安。尽管他知道奶奶晓得他今日上学去，但是他仍然告诉奶奶自己即刻去上学。贾母关照道：“学要用心，但也不要太累。有什么事，尽管吩咐小的们做。有不好好做的，回来可直接告诉我。”宝玉连连答应着，而后走了出来。贾母望着宝玉走出去的背影，用手绢拭了拭两个眼角。

宝玉见过王夫人之后便前往书房去见贾政。他的心和双腿几乎同时沉重起来。拜见父亲，这是少年宝玉目前的人生最艰难最具恐怖的事件。他是多么的不想前往，然而又不得不前往。他无法逃避。他也没有形成逃脱的心智和想法。自然界中好多动物在遇到危险时，会以自己最大的速度逃开；然而也有部分动物似乎没有形成逃脱的智慧。当然，逃脱之后如何生存下去呢？宝玉目前似乎是不具备生存下去的条件的。

宝玉硬着头皮，以最大的勇气向前走去。他跨进了高高的门槛，望见父亲和众请客们正在说着什么话。他又前进了几步，单膝跪下道：“请父亲安！请诸公安！”

众清客中有人轻声说道：“世兄快请起吧，有话请对令尊大人讲就是了。”

此时，贾政板着脸问道：“可有何事啊？”

宝玉小心翼翼地道：“回父亲话，儿今天将去上学去。”他一抬头，看见父亲冷冷而严厉的目光，忽而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不正确之处了。他急忙后退了两小步，向墙角落的地方靠了靠，两手依然像先前一样垂着。

听到宝玉说“将去上学”之后，贾政忽然冷笑一声，道：“你要再提‘上学’两个字，连我也要羞死了。依我的话，你一天到晚玩你的去才是正经！”

宝玉仍然低着头，垂着手。听到父亲的挖苦和讽刺，不敢说出一个字。他似乎仍想退后一点站着的，但生怕那样做更加不对。于是只能原地站着没有动。

贾政眼光直射着宝玉的腿脚和站立的地方，道：“看仔细些站，别肮脏了我的这块地方！别朝门那边靠，别肮脏了那扇门！”

也许众清客——当时在场的各位知识分子——感觉如此的“教育方式”不太文雅，也不高超，于是便纷纷起身笑道：“老世翁何必如此，何必如此。今日世兄前往就学，两三年之后，即可成名显身的，断然不会像往年那样的小儿之态了。——时候儿也不太早了，世兄快请吧。”

贾政没有再发声。宝玉判断自己可以离开了。于是再退后了一点，然后才转身跨过高高的门槛离开。两个年老的连忙搀扶着宝玉远离开去。

贾政将宝玉训斥了一通之后，想：“伺候宝玉的那些个人，也必须训诫训诫的。否则，宝玉不被那帮人带坏了才怪呢！”于是他问道：“跟宝玉的是哪些人啊？”

话音一落，就听到外面有人答应了一声，随即进来了四条汉子，都打千儿请安。

贾政看着他们，发现站在稍稍偏前的那个是宝玉奶母的儿子，名唤李贵，应该是跟着宝玉的几人中的“小组长”。于是问李贵道：“你们成天跟着他上学，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！恐怕是念了些胡言乱语到狗肚子里了！学了些旁门左道的淘气！等我稍稍空闲，先揭了你的皮敲了你的骨头，然后再和我那死不长进的东西算总账！”

一听到“揭皮”“敲骨头”的话，吓得李贵“噗通”一声双膝下跪于地，摘了帽子连连磕头，每磕一个头说一声“是”字。他生怕老爷仍然不会放过他，所以想说些具体的内容求得贾政息怒以及对自己的宽恕。于是又回答道：“宝哥儿已经念到第三本《诗经》了，什么‘呦呦鹿鸣，荷叶浮萍，我有嘉宾，敲锣弹琴……’，小人亲耳听见，哪敢撒谎啊！”

这无意造成的漂亮的幽默，引得满座的人哄然大笑，贾政也没有忍得住笑了起来。这一笑，多少冲去了贾政的一些严肃、愤怒之气。于是说道：“别说三本，哪怕再念三十本《诗经》，也是‘掩耳盗铃’，搬不上台面，哄哄人罢了。——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，就说是我说的，什么《诗经》，古文集，一概不用那虚妄、应时的旧事故典，只是先把《四书》一齐讲明背熟，这是最要紧的。”

李贵连答应了两个“是”，抬头看见贾政再没有了别的话。于是站起身，退了出来。

李贵一退出来，便远远的望见宝玉等正站立在那儿等着自己。待一起走过几步之后，李贵又回头望了一望，似乎生怕贾政再走出来听到他们的谈话似的。他没有望到贾政出来，也觉得离贾政的书房已经很远了，因此感觉呼吸便自由畅快了好多。他一边掸着衣服，——其实刚才下跪时并没有沾上很多的灰尘——，一面对宝玉说道：“也不知道哥儿您听见了没有，老爷先要剥我们的皮、敲我们的骨头呢。唉——！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还能赚个体体面面的，我们这些奴才是白白的陪着挨打受骂，哥儿从此也要看着我们可怜可怜啊。”

出了父亲的书房之后，宝玉便觉得身心轻松了一半。到这时，已经完全轻松自在了。少年的摆脱烦恼，比中年的男女，似乎容易并利索一些。宝玉听李贵如此说，便笑道：“好哥哥，你也别再感到受委屈了，我明儿请你。”

李贵道：“我的小祖宗哎，哪个还敢望你‘请’啊，只求听到一两句好话就满足了！”